杨炼II敦煌组诗
◎名家诗作·杨炼 ◎
朝圣的道路远远追逐着侯鸟的背影向西飞入沙砾和傍晚 向西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岩石在流放中燃烧红色的苍茫,从历史走来一匹巨大的三峰骆驼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光把陡峭的天空编成折扇瓦蓝的墙,梦的釉彩第一阵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夜,张开你小小庙宇前的宽阔庭院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倾圯两眼中神圣化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在夕阳的世界,超越了人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纯真的田野羡慕你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晓奉献的莲花 你是圣地。伟大的岩石像一个千年的囚徒有雕塑鹰群的狂风雕塑着茫茫沉思春天与流沙汇入同一空旷这棕黄的和谐里浸透你静的意志时间风化了的整个记忆之上树木被描绘,充斥绿色的暴力你是河床下渗漏的全部清凉和愿望又从富有节奏的手指涌出挣脱诅咒,缓慢过滤的痛苦在这里找到丰满的形象 爱情陷进虚幻而你从虚幻醒来深藏奥秘,在夕阳的世界孤独伫立脚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烟尘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东方的奇迹呵——与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在蓝天回荡昏昏欲睡的头颅花白了晒黑的肩膀继续生长海市蜃楼,曾经相信过多少回因此宁愿渴望危险的黄昏一个沉重又沉重的传说 追求的痛苦,纳入终点的痛苦真实的传说,迫使听众变成传说夜要求一切——陨落的躯体、强壮的均衡、群山和气魄而你还将升到它们之上吗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你的海再次沸腾,你的鹰在黑暗的王国等候开辟出新的大陆?垂死的母亲,又一轮冲动、激荡、惶惑于光明被同一颗贫血的太阳抓住、摇撼、剥夺灵魂? 你,三危山,哪儿也不去一面巨大的铜镜超越人的高度以时间的残酷检阅自己神圣从来是安宁的 只要看着风把一座座搅乱视线的坟墓磨平只要倾听一代代寄托梦想的心的和声只要沉思,并抬起头间或数一数耐不住寂寞烧尽的星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圣永远是安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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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诗作·杨炼 ◎
一 漫游者,你在大地的颂歌中穿行,为我骄傲吧家已遥远,你被风引领着踏上这走廊。别再回头吧攀登金黄的高处,呼吸我如醉如痴的欲望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梦发蓝,白鸟在诞生第三天盘旋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对沙漠的广场宣喻袒露爱情吧,漫游的伙伴,除了你谁配跟随我 孕育青铜的土地,孕育了铁,巨石似的男人胸脯溢出红色,披挂雷霆, 饕餮的纯真隐约浮现草原上有的是奔驰的马,黄羊闪着光冲向悬崖我的弓,我的犁,把岁月刻进冷静的花纹野性的河流在太阳抚摸下只能是温柔的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紧张,我的性格铸成方鼎 漫游者,用牙齿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对牛角被迫折断朝原野祭奠山峰回声不绝,为了死去——成为一滴血而我隆起于东方第一缕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亘古未变的土地头晕目眩的中午打开一渠凉意,汩汩灌溉想象大雁长鸣着仿佛远方的祝愿,为绽开的湖泊而悠扬漫游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洁白像注入陶罐的金属的汁液,激荡子夜的风暴的汁液灼热的潮汐轰响着,涌向最深邃的人类之树因为你,万物亲吻同一的水波,变成孩子 二 于是,一颗带来厄运的果实无法送还森林的阴沉低语,枭的纷乱羽毛,战争与殉葬萌芽贪婪的疾病,像发疯的蝗虫成群降落,黑夜一个预定的结局,一条从终点出发的道路石头的眼窝,盛满历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废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个寓言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鸟翅擦净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卖艺人,锣声凄厉得把黄昏敲碎了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给你的唯一施舍没有泥土,衣衫褴褛的帐篷就在沙石间生长骆驼草移植到腐烂的台阶上,喂养蝙蝠一次次动荡和不安,驱散牧民的炊烟 从遗忘的伟大国度而来,闯进晨祷时的断壁残垣 思想被摧毁,一条肮脏的狗守望在废墟门前
年号,瓜分着永恒— 没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众人的长号空空,雕花蕊的星宿朦胧 丝绸恍恍惚惚,听任蹒跚的铃铛踱出边界 异族的旗帜却给大地增添着奇特的温情 一声血腥的呐喊,一枚锈蚀的铜钱,一片灰烬 密密麻麻的伤口喘息着,凿石窟 壁画在最后呕吐,搁浅了一动不动的生命
除了你谁也不配跟随,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谜 只有你不再追问那滞留于卜辞上的余音、儿女 满载们的孤独驶向无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创伤和饥馑为什么永远来自灵魂深处 而荒废古城朝世界讲述的那个寓言是真的
三带着死亡的庄严,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个世界穿过黑暗合而为一 岁月是风,是水,是缓缓移动于内外的同一叶帆 注入灌木和人类,波涛汹涌而又静止 白杨刺痛我,墙分割我。自由,一个绝望的诱惑 我在我心中无处可逃,但决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树,不是用黑暗包裹泪水的树 仅仅享受着睡眠的喷泉,被天空抛弃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马厩,乌云的鹰巢— 到这金黄的高处来吧 漫游者,当你再次震惊于沦入 寂静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叶虫一样盲目而坚强
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远离青春 节日像绳扣,一个千度轮回的记忆,在心上磨着 只有坚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从我诞生的每个襁褓开始,在痛苦的每个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痴的欲望是一场暴风雨 漫游的伙伴,你的灵魂将飞入那只盘旋的白鸟吗 无拘无束君临世界,征收所有梦的奉献
那儿,火红的山清晰聆听着月光从脸上滴落 欢笑或痛哭、丰硕或荒芜、神圣或卑贱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轮— 是星,是夜 我的树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蓝色无垠,像一缕烟
也许有一天,那最高的爱 恰自深渊而来,收拢一切— 跟随我吧 静静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2
◎名家诗作·杨炼 ◎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千年以下,千年以上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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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诗作·杨炼 ◎
力士
人站成石头,石头站成人
痛苦变了形,像魔鬼一样有力
一句单调的咒语使呼吸发蓝
脸发蓝,手臂威慑性地高高举起
蛛网纷纷,落满灰尘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肮脏尸体
黄昏时一次远足,曾到达无人的国度
廊柱腐朽,裂开一道炫目的落日的深渊
蝙蝠吱吱叫着,泄露永恒背后的诺言
你摆出安详的样子,小心翼翼
生怕踩垮回声般的世界——
一脚陷入偶像同谋者的沼泽
一脚跌进夺门而逃的灵魂
菩萨
完美的裸体被成千上万不信神的目光强奸 心中之佛像一笔所有人都在争夺的遗产早已残缺不全 手合十任尘封的夕阳写出一个受难的典故 然而,你还是你歌留给嘴唇,舞蹈留给风荒野的清凉,总一样新
罗汉
千只眼闭而一眼睁在心灵峭壁上千只手垂而一手开,莲花的茫茫千年的孩子,肩负乞求孤独含笑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远的飞鸟化为石头,悠悠伫立于日月之外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掸去俯瞰着崩坍:挥洒星辰,创造海一个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复活绿色的马群狂奔之后长成菩提树伟大,这凌驾生死的冷漠的祝福永远是霜降的季节,一片白蒙蒙憔悴不堪的草根纠缠成朝圣之路再次发现自己走在祖先的驿道上世界很小,很遥远,却并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张脸之间是一种不可证实的距离三张脸,三副梦游者的微笑呆滞如变幻时间的同一个抽象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谁也无法逾越这层薄薄的黑暗 三张脸是三个无情重合的孤独冷冷相望,风吹进每道裂缝深处一颗沙砾往返于隔世而一千个灵魂填不满这条峡谷一个手势如此雷同——像被遗忘在空中一千次黄昏含意模糊,暗示着命运 伫立呵伫立,今天是不是昨天明天,谁又将挪用这个名字,剽窃这张脸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在时间早已划定的囚牢里,反抗时间谁能测量死亡——一块被无数次打碎的石头三条阴影 一动不动和现实同样冗长 婴儿的啼哭中,认出祖先的声音塌陷的嘴角嘲讽着悬崖上残破的奇迹三张脸,看惯日升日落向一线微光迎去在呕吐里化缘一个偶然的错误——彼此发现自己的影子而自己,也成为别人的影子在另一个世界,在骗走全部希望的时间里 或许出于无聊,人,追逐石头却不期而遇被抛下永恒 【1】三世佛:并列的三尊过去、现在、未来佛像。4
◎名家诗作·杨炼 ◎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那么远
为什么会离开那么远呢?
——摘自一封来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问没有人追问为什么来到这里没有核实白杨树的凉爽风在最后一层阶梯上久久颤栗黑夜属于另一个世界 幽幽的陶土灯盏 在我们之外调色碟和水声 在我们之外语言漫无目的地闪烁像零乱破碎的瓷片 在我们之外脚步轻捷一群腐烂窟檐下饥饿的老鼠不知该活还是死去 在我们之外 每一个在自己之外行为在欲望之外石级盘旋幻想着屈服于一点偶然的烛火可时间却到处是空洞平静像最残忍的绞刑从紧闭的嘴唇中我们欢呼雀跃被夺去那声临终的呼喊 避开有树丛的地方因为怕听到一个拒绝 我们已经死了 不能痛饮不能停留梦一般从亲手描绘的壁画前掠过 我们已经死了沙粒,谁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蓝色的姐妹和绿色的苔藓在移动的历史中移动在天空和鸟翼上移动挽歌是沉寂的永恒 我们已经死去了 那些祈祷我们的人都在为自己祈祷那些泪水涨潮的喉咙里只有无情的风哦,我的兄弟,爱的错觉像荒野般肯定毁灭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情羊齿草向云蔓延着犹豫不决曾经总有空闲来告别,总有意义让时辰模仿时辰日子模仿日子在无边的春夜里骚乱笑声模仿笑声希望模仿希望生命兑换成一个新的诺言 ——只有这条道路选择和放弃赞同和反对一切目标在一切追求之外冷静和狂热省悟和迷惑一切内涵在一切表达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走吧智慧的无知空虚的充实一切挽回在一切丧失之外深刻的浅薄强悍的脆弱一切尝试在一切可能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灯光和星光与我们无关白杨树弥漫了每一个夜晚没有人注视我们石头是温顺的连自己也很少觉察飞翔的心看不见的梦或许美丽我们寻找并且和期待一起激荡 仅仅因为那至今没有获得的也永远不可辨认 对于死者宫殿或废墟又有什么关系土地已足够冷漠,风已足够喧嚣手在别人的枝叶间挥舞以前和以后——孩子使明天显得恐怖再也没有再也没有再也没有一个剧烈的时刻让歌谣爆裂,灰烬燃烧 无论悲痛与否话语的沉默是确实的遥远又遥远 哦,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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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诗作·杨炼 ◎
不!即使残缺的岁月被兀鹰磨灭
孤独的爱情,你的苦难就是你的光荣
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于倾圯的位置
永远向上攀登,又永远坠落
万物屈从于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紧的新的绞索
成千上万次叫喊,无声无息
人被历史反复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注脚,只剩睡意
不生不灭而无家可归,存在而难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礼地通向悬崖
乌鸦和狗流浪,这荒凉的圣地
(看到了,也听到了
盲目着,又寂寞着——)
永恒,一个残忍的幽默
刺满废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钟越过
现实之血,冲刷白昼的创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诅咒
我们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烬
无须抵抗:天堂或地狱的同一厄运
今天还在,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间小小的停顿,是灵魂醒来的时辰
峭壁上不满凶猛的洞穴
咬住庞大的虚空,一群蜘蛛出出进进
飞鸟,天上的朝圣者
所有岩石的悲剧,贯穿一声啼哭
我们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与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声
世界在自己心里发掘古老石棺之谜
我们等候,那或许的重逢
在各自远处,临近封冻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径
面对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脚下,道路像树一样冥思
万物猝然一抖,从墓碑到襁褓,仅仅一步
我们腐烂了,又穿过腐烂,跨出自己
不再晃动的地平线,那平静得可怕的脸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来的居所
无处眺望,每颗沙砾袒露着死去
无所乞求,风暴早黄昏之外
上千年的浑浊泪水,积满一座烛台
烧焦的飞蛾从未活过
而幽灵永远轻盈列队
这阶梯,首尾相连,到时空之外
(一个梦是一个世界,一幅壁画是一个宇宙
心中之夜无边无际
打湿每一刻、每一中现实,星宿沉沦——)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还原为石头
所有的祈祷失去光泽,还原为土
而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一支颂歌
把嘴唇缓缓揉进骷髅
战争揉进荒草,爱情揉进送葬的风
日月初开以前,狂欢退潮以后
万物近在咫尺,打开这一页
我凝视着我,慢慢醒来
(这最漫长的一刹是最短暂的
这最宏伟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岁月之上,赞美不朽的宁静
5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一年,其后,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
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三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其代表作长诗和组诗《
1999年,杨炼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英译诗集《大海停止之处》获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2年,杨炼获得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任评审团主席的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 2012)。2013年,杨炼的《同心圆三部曲》(《
2008年和2011年,杨炼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
杨炼获得过包括德国柏林“超前研究”中心(Wi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 学者奖金在内的多项学术奖金。并于2013年受邀成为南京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和河北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2014年,杨炼受邀成为扬州大学客座教授。2014年至今,杨炼获邀成为广东省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2017年起,杨炼担任重新复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杨炼现居伦敦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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